新冠的阴影笼罩着城市，街道寂静得让人心慌。我拖着行李箱，走进苏晴家小区时，那扇紧闭的单元门和门把手上刺眼的白色封条，像一道冰
冷的符咒，无声宣告着此地的隔离。门内，苏晴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，独自一人，她的丈夫被突如其来的密接通知隔绝在城市的另一端。
我戴紧口罩，推开门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。苏晴倚在沙发上，巨大的孕肚衬得她身形格外单薄，脸色有些苍白。看到我，她眼睛亮了一下，
随即又被一层水雾覆盖，声音里带着强撑的坚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陈姐，你来了……真怕你进不来。”屋子里空旷安静，只有墙上钟摆
的滴答声，一声声敲在心上。
刚安顿好我的行李，苏晴突然眉头紧蹙，手猛地按住肚子，倒抽一口冷气，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：“陈姐……好像……要生了！”羊水破裂
的痕迹在地板上蔓延开，像猝不及防的警讯。
“别怕！我在！”我迅速稳住心神，一边安抚她，一边飞快拨通120。电话那头的声音也透着紧绷：“封控区产妇？急救车可以进，但需要社区
人员陪同！”然而社区的电话却迟迟无人接听，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忙音中一分一秒流逝。苏晴的阵痛越来越密集，她死死抓住沙发扶手，指节发
白，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。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，缠绕住整个房间。
“不能再等了！”我果断搀扶起她，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挪到门口。我猛地撕下那张冰冷的白色封条，用力拍打单元门，朝着空旷的楼道嘶喊：
“有人吗？救命！这里有产妇要生了！”回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撞击，带着绝望的回响。终于，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身影出现在楼梯口，他
看清状况，二话不说冲过来帮忙。急救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，那一刻，如同天籁。
产房外，刺目的红灯亮着。我作为此刻唯一能签字的“家属”，握着笔的手心里全是冷汗。手术同意书冰冷的纸张似乎有千斤重。苏晴被推进去
前，死死抓住我的手，眼神像濒临溺毙的人抓住浮木：“陈姐，我怕……万一……” 话音未落，巨大的宫缩痛楚扭曲了她的面容，她被迅速推进了
产房。门关上，隔绝了所有声音。我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，头顶惨白的灯光将我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时间被无限拉长，每一秒都像在滚
烫的油锅里煎熬。终于，一声清亮微弱的婴儿啼哭穿透紧闭的门扉，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阳光，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冰寒。护士抱着襁褓出来：
“是个儿子，六斤八两，母子平安！”我腿一软，靠在墙上，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回到被白色封条重新封住的“家”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苏晴的剖腹产伤口疼痛剧烈，行动极其不便。更糟的是，生理性涨奶汹涌袭来，双
乳硬得像石块，滚烫灼痛。她痛得脸色惨白，冷汗涔涔，却连抬手都困难万分。我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敷，小心翼翼地按摩疏通，动作轻柔
得不能再轻柔，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痛得浑身发抖。看着她紧咬的嘴唇和默默流淌的泪水，我的心也跟着揪紧。同时，襁褓里的小家伙——取名“
安安”的男婴，因为饥饿吸吮不到奶水，也焦躁地啼哭不止。小小的身体憋得通红，那哭声在寂静的隔离空间里显得格外尖锐无助。
那天深夜，我刚把疲惫不堪的苏晴安顿睡下，安安也终于在我臂弯里沉沉睡去。窗外，城市在疫情中沉睡。突然，臂弯里的小家伙猛地呛咳起来
，小脸瞬间憋得紫涨，手脚无意识地蹬踹！是呛奶窒息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，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。我瞬间弹起，按照急救规程，迅速将
安安俯卧在我的前臂上，头低脚高，另一只手掌根坚定有力地拍击他小小的背心。“噗”一声，一小股奶液喷溅出来，安安发出一声微弱沙哑的
抽泣，却并未畅快哭出来，小脸依旧青紫得吓人！
“安安！安安！”我声音都变了调，手指迅速探入他口腔清理，指尖触碰到深处粘稠的阻碍。吸鼻器！我脑中警铃大作，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工
具。开启开关，细小的软管在微弱的夜灯下，带着我的全部意志，小心探入安安的口腔深处。时间凝固了，世界只剩下仪器微弱的嗡鸣和我自己
粗重得如同风箱的喘息。吸力开启，我死死盯着安安的小脸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。终于，一小块顽固的粘稠奶块被吸了出来！
“哇——！”一声嘹亮而委屈万分的啼哭，如同天籁骤然响彻房间！安安的小脸像褪色的纸，青紫迅速消散，重新透出生命的粉红。巨大的脱力
感瞬间袭来，我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，腿一软跌坐在床边，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，抱着孩子的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他。睡梦中的苏晴被惊醒，
看到这一幕，瞬间明白了什么，她挣扎着扑到床边，看着在我怀里委屈大哭的儿子，眼泪汹涌而出，死死抓住我的胳膊，浑身抖得说不出一个字。
黎明艰难地穿透窗帘，新的一天带着消毒水的气息来临。苏晴的精神却像被抽走了脊梁，产后抑郁的阴影悄然笼罩。她常常望着窗外灰蒙蒙的
天，眼神空洞，一言不发，有时对着视频里焦灼却无力的丈夫，眼泪会毫无征兆地大颗滚落。安安的黄疸指数偏高，需要多晒太阳，可阳台是
唯一能接触到阳光的“室外”，还被冰冷的玻璃窗隔绝着。我抱着安安，隔着玻璃，让那点可怜的光线落在他小小的身体上。苏晴看着，突然
捂住脸，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来：“连太阳……都晒不到，我这个妈有什么用……” 那哭声里的绝望，比窗外的寒冬更冷。
我放下安安，坐到她身边，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肩膀。没有空洞的安慰，我只是缓慢而清晰地说：“苏晴，看着我。你生下了他，在那样难的时
候。你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，这就是你作为母亲，最了不起的胜利。你疼得发抖还在喂他，你伤口痛得要命还在抱他。太阳隔着一层玻璃，
但你的怀抱是暖的，安安知道。”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，看着我，许久，那空洞的眼神里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微光。
隔离期满，单元门上的白色封条终于被社区人员郑重地撕下。那嗤啦一声轻响，如同一个禁锢太久的封印被解除。门打开的瞬间，一个风尘仆
仆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——是苏晴的丈夫。他胡子拉碴，眼窝深陷，带着一路奔波的仆仆风尘。他第一眼看到抱着安安、脸色依旧有
些苍白但眼神已有了温度的苏晴，又看到旁边安然无恙的儿子，这个高大的男人，眼眶瞬间红透。他几步冲到苏晴面前，嘴唇剧烈地颤抖着，
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，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。突然，他膝盖一弯，竟朝着我的方向，“咚”的一声跪了下来！
“陈姐！” 他哽咽着，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板上，肩膀剧烈地耸动，“大恩……不言谢！没有你，我们这个家……就散了！” 那声音里翻滚
着劫后余生的巨浪和无以言表的感激，沉甸甸地砸在地板上，也砸在我的心上。
离开时，苏晴抱着安安，丈夫紧紧拥着她。她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口罩轻轻放进我手心，口罩边缘有些磨损的痕迹，那是她丈夫解除隔
离后一路奔来时戴过的。“陈姐，这个……留个念想吧。”她声音轻柔，带着雨过天晴的温润，“这方寸之地，困住了我们，可您……是撑起这
片天的梁。”
我攥紧那枚柔软的白色口罩，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场风雪里残留的微温。走出楼道，外面阳光正好，久违地洒满肩头。我抬头望向苏晴家的
窗口，隐约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依偎的身影，剪影印在明亮的玻璃上。
那枚旧口罩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，它不再只是一层无纺布的屏障。它是方寸之地里一座微小的碑，铭刻着生命最初的脆弱与坚韧，铭刻着绝境
之下，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托付与守护。原来守护的重量，并非源于空间的广阔，而是源于在命运骤然收紧的指缝间，有人选择用双手，为一
个陌生的家，稳稳托住那摇摇欲坠的方寸天地。从此它时刻提醒我，纵然身处寒冬与高墙，一个母亲的信任，一个新生儿的依偎，足以让守护
二字，拥有从未有过的千钧之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