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林姐,一个做了十二年的月嫂。这一次,我踏进了李晴夫妇整洁明亮的家,迎接我的是初为人母的晴子脸上那掩不住的疲惫与一丝茫然,
以及新生儿小乐皱巴巴的小脸。从那一刻起,我的时间便不再属于自己——昼夜被切割成无数碎片,只为应对新生命不倦的啼哭与需求。凌
晨三点,当城市沉入最深的睡眠,我怀抱小乐轻轻哼唱,温热的奶瓶是此刻唯一的光源,映照着他终于安然吮吸的小小脸庞。这微光下的片
刻安宁,是我深夜里唯一获得的抚慰。
日复一日,我细致观察着小乐的变化:喂奶后他满足的咂嘴,洗澡时小脚丫拍打水花的欢快。然而第七天,一种职业的警觉在心中悄然升起—
—小乐皮肤上的那层淡黄非但没有消退,反而如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,眼白也隐隐透着微黄,连吃奶时都仿佛耗尽了力气般软弱。当小乐又一
次在吮吸中途沉沉睡去,那份异常的安静沉沉压在我的心头。
“李先生,晴子,”我尽可能平静地开口,“小乐这黄疸,我看着不太对劲,怕是比一般情况要重些。” 晴子疲惫地揉着太阳穴:“林姐,医
生当时说……正常范围吧?” 我坚持着:“可孩子精神头太弱了,吃得也少,咱们别耽误,最好去医院看看。”
医院刺眼的白炽灯下,儿科诊室人声嘈杂。当我把观察到的情况向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陈述时,他头也不抬,只淡淡一句:“月嫂吧?
不要自己吓自己,回去多吃多排就行了。” 语气里那份职业性的疏离与不容置疑,像一堵冰冷的墙,将我挡在门外。
“医生,您还是亲自看看孩子状态……” 我话未说完,李先生也低声附和:“是啊林姐,咱们听医生的吧。” 我瞬间语塞,那点孤军奋战的焦
虑与不被信任的委屈在胸口翻腾,最终只能默默咽下。走出诊室时,走廊尽头窗户透进的强光晃得我眼睛发酸,我低头看了看襁褓里安静的小
乐,心中忧思如沉沉雾霭,却再无出口可诉。
回家后,小乐的情况如同无声滑落的沙粒,一点点坠向更深的幽谷。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连晴子轻柔的呼唤也难以唤醒。某个深夜里,晴
子抱着小乐冲进我的小房间,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林姐,乐乐怎么……怎么叫不醒了?” 我心头猛地一沉,手指触碰到小乐滚烫的额头,那异
样的高温几乎灼痛了我的指尖!脑中警铃大作——这绝非寻常生理性黄疸!
“快!去医院!现在就去急诊!” 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变了调。时间在那一刻被压缩变形,我甚至忘了穿鞋,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一手抱起
孩子,一手胡乱抓起证件,和李先生一起冲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。车窗外路灯急速向后退去,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轨,只有我怀里这个小生
命微弱的气息,是茫茫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坐标。
急诊室里,刺耳的仪器声如同尖利的警报。医生检查后神色凝重:“胆红素值太高了,需要立刻换血!再晚一步,后果不堪设想!” 冰冷的
“换血”二字,像重锤击打在晴子夫妇心上,晴子瞬间瘫软在丈夫怀里,压抑的哭声撕破了急诊室的沉寂。灯光下,我默默站在一旁,光脚
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却浑然不觉寒意——那一刻,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曾试图托住的分量,原来如此沉重又如此脆弱。
当小乐终于被平安推出治疗室,转入普通病房,我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原处。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,温柔地铺在小乐熟睡的脸上。病房门口
,那个曾拒绝我的医生竟站在那里,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越过我,落向病床上安睡的小乐,然后转向我,声音低沉却清晰:“这次……多亏了
你的坚持。作为一线照顾者,你们月嫂的观察,确实是我们医生重要的‘眼睛’。” 他伸出手,那迟来的尊重,带着沉甸甸的温度,轻轻落在
我肩上。晴子含泪望向我,那目光里盛满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无言的歉意,比窗外初升的阳光更暖地笼罩着我——曾经不被理解的委屈,在生命
被挽回的巨大真实面前,终于无声溶解,化为守护职责里一道深刻的刻痕。
那夜我踏着清冷的月光归去,光脚踩过医院走廊的寒意仍留在记忆深处。那一刻的奔跑,无关鞋子,只为与时间争夺一个初绽的生命。那位医
生迟来的握手,晴子含泪的目光,都沉甸甸地落进我职业的年轮里。
后来小乐健康出院了,他每一个安稳的呼吸,每一次有力的吮吸,都像是生命本身在低语:我们日夜守护的,不只是襁褓中的幼弱,更是人
类最原初的信任与托付——月嫂的双手与眼睛,在寂静的角落里,支撑着生命最初也是最险峻的一段旅程。
这旅程里,有误解的薄冰,更有信任的暖阳;有精疲力竭的深夜,更有朝阳初升时,婴儿满足的咂嘴声带来的无上回响。我们托起的,何止
是一个婴儿的分量?那是生命最初被交付的重量,是足以让任何疲惫身躯再次站直、让所有委屈在新生啼哭中悄然溶解的神圣契约。当又一双
小手在黑暗中信赖地抓住你的衣襟,你便明白,那无声的托付,正是这平凡职业里最深邃的回声与荣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