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抱着婴儿包被站在门边,第一眼就看见了她——林奶奶,身着剪裁考究的深色旗袍,端坐客厅沙发正中,审视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,将我
里外扫射一遍,随即轻轻放下手中的细瓷茶杯。那茶杯碰触杯碟的细微声响,在寂静的客厅里竟如金石相撞般清晰。
“王阿姨是吧?这娃娃的奶瓶,每次用完都要用紫外线消毒柜消毒,绝不能马虎!”她语气不容置疑,声音如同冰面碎裂,透着一股冷硬,“
育儿书都放在这里了,我特意挑选的权威版本,喂奶时间、份量,半点也不能差。”
我点头应承,心中已暗暗绷紧了一根弦。接下来的日子,林奶奶果然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诸多“规矩”。她寸步不离地监督我的一举一动,像一
位经验老道的监工:奶瓶的摆放角度、奶粉勺刮平的手法、甚至记录喂养时间时笔迹的工整与否,都成了她目光反复检阅的细节。每一次我抱起
宝宝,背后都仿佛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,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审视与较量。
一天傍晚,小夫妻俩的手机几乎同时急促响起,竟是公司有紧急项目需连夜出差处理。年轻父母脸上写满焦灼与不舍,可林奶奶却立刻挺直腰板,
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果断:“你们放心去!家里有我坐镇,还有王阿姨在,孩子还能委屈了不成?保管平平安安!”她的话语如同磐石落下,可
当年轻父母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门外,那扇门合拢的轻响之后,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,还有摇篮里咿呀哼唧的小婴儿。林奶奶脸上那层坚硬的“
坐镇”神情似乎微微裂开一丝缝隙,透出不易察觉的茫然,她下意识地抚平旗袍上本不存在的褶皱,眼神在空旷的客厅里短暂地飘移了一瞬。
夜深人静,墙上的挂钟指针悄然滑过凌晨两点。婴儿的啼哭准时划破寂静。我立刻起身准备去冲奶,林奶奶却比我更快一步,早已敏捷地走进了
婴儿房。她熟练地抱起孩子,动作利落中带着老派特有的韵味,嘴里哼起一支调子舒缓又陌生的老摇篮曲,那声音柔和得与她白日的形象判若两人。
我轻轻提醒:“林奶奶,按时间该喂奶了,我去准备。”她没回头,只是固执地抱着来回踱步:“哭两声不妨事,我们那时候都讲‘哭能开肺’
,孩子哪能那么娇气?多抱抱就好了。”老摇篮曲依旧在房间里低回,带着岁月的尘埃与固执的坚持。可孩子的小脸却渐渐憋得通红,哭声愈发
尖锐,像一根绷紧的细弦,将室内的空气也拉扯得无比紧张。
“奶奶,孩子是真饿了,您瞧这……”我话音未落,林奶奶已拿起奶瓶,我一眼瞥见瓶身上凝结的水珠——奶水太烫!我急忙提醒:“奶奶,奶
温高了,得滴手背试试!”
她眉头一蹙,显出几分不悦:“我养大几个孩子了,这点数还没有?”说话间,奶嘴已不由分说地塞进宝宝口中。孩子急迫地吮吸起来,然而
仅仅几口之后,突然呛咳,小身子猛地一弓,一大口奶液如小小的白色喷泉般,猝不及防地喷射出来,溅湿了林奶奶昂贵的旗袍前襟,也泼洒
在婴儿粉嫩的下巴和脖颈上。
时间仿佛瞬间冻结。林奶奶僵在原地,手臂依旧维持着托抱的姿势,眼睛死死盯着胸前那一片狼藉的湿痕,又猛地看向怀中因不适而憋红脸、
哭声断续的孩子,脸色骤然惨白如纸,嘴唇微微颤抖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那精心维持的、坚不可摧的权威形象,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奶
渍,瞬间冲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。
“宝宝乖,没事了没事了……”我立刻上前,动作轻柔却异常迅捷地从她僵硬的臂弯里接过孩子。我迅速侧过婴儿的小身体,用空心掌稳稳地、
有节奏地拍抚他的后背,一下,又一下。那清脆的拍背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规律地回响,如同一种镇定心神的咒语。我一边拍一边温言安抚:
“奶奶别慌,吐奶常有的事,咱得帮他把气顺出来。”
孩子细细的呛咳声渐渐平复,憋红的小脸也慢慢恢复了些许粉润,呼吸终于顺畅起来。我这才腾出手,用温热的湿毛巾,极其轻柔地擦拭他沾
满奶渍的小下巴和脖颈。整个过程中,林奶奶像一尊被风雨剥蚀的石像,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,目光失焦地追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,眼神深
处翻涌着巨大的惊恐和后怕。
“王……王阿姨,” 过了许久,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嘶哑得厉害,“刚才……刚才那是怎么回事?”那声音里,白日里所有的笃定和强硬,都
碎裂剥落,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茫然。
我抱着安静下来的婴儿,放缓了声音解释:“奶奶,您别太担心。孩子饿急了,吸得太猛,加上奶温可能稍高了些,就容易呛着引发吐奶。下
次咱们提前一点温好,温度滴手背试好,喂的时候也慢一点,让他歇口气就好。”我顿了顿,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,又补充道,“孩子小,
胃是平的,吃完奶得拍嗝,把空气排出来才不容易吐。”
林奶奶听着,没有反驳,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。目光低垂,长久地凝视着自己旗袍前襟那片刺目的奶渍污痕,仿佛那上面写着她刚刚险些
铸下的大错。再抬眼时,她看向我的眼神里,那份长久以来的挑剔与审视如冰雪消融,悄然换上了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——那里面有残留的惊
悸,有沉重的后怕,还有一丝初生的、小心翼翼的信任。
天色熹微,晨光透过窗纱温柔地漫进来。我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准备冲奶,却见林奶奶已先一步守在那里。她依旧穿着那身料子上乘的旗袍,只
是袖口挽起,露出纤细的手腕,神情异常专注。她一手紧握着温奶器,另一只手笨拙地拿着奶瓶,小心翼翼地将水滴在自己布满岁月痕迹的手
背上,动作带着新学者特有的凝滞与谨慎,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38度……45度……38度……” 那专注的姿态,仿佛在操作一件精密仪器。
我悄然走近,没有出声惊扰。她察觉到我的靠近,略显局促地侧过身,低声问:“王阿姨,你看……这水温,是这么试吧?”她微微抬起手背让
我看那滴水的痕迹,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不安。
“对,奶奶,就是这样。”我微笑着肯定。
她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下,露出一个极淡、却也极真的笑意。然后,她深吸一口气,极其郑重地、几乎是一滴一滴地,开始往奶瓶里倒水
、添奶粉,每一勺都用刮片仔细刮平,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晨光安静地流淌在她花白的鬓角和她一丝不苟的动作上。
几天后,年轻父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。林奶奶抱着小孙子迎上去,小家伙在她臂弯里咿咿呀呀,十分安稳。她看着儿子儿媳,神情是前所未
有的舒展,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:“回来就好。孩子好着呢,王阿姨……费心了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转向我,那眼神温和而笃定,
“回头我把新看的那几本育儿书,你给王阿姨也拿一套,人家是真懂。”
年轻妈妈又惊又喜地看向我,我回以微笑。转身收拾物品时,无意间瞥见林奶奶放在茶几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。翻开的那一页,密密麻麻是她
工整的字迹,清晰记录着这几日宝宝每一次吃奶的时间、份量、水温,甚至后面还特意标注了“需拍嗝”几个字。那笔迹的认真与用心,如同
在岁月的宣纸上,郑重地描摹下新生的、谦卑的领悟。
我轻轻合上笔记本,指尖拂过那温润的皮面。隔代的爱如同深埋的根脉,有时以坚硬的姿态破土而出,那固执的棱角下,包裹的何尝不是一种
笨拙却滚烫的守护?当科学喂养的刻度,终于融化了传统经验结成的冰壳,流淌出来的,依然是那份被岁月反复淘洗却从未褪色的纯粹牵挂—
—原来最坚硬的盔甲,也终会被最柔软的依赖所驯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