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又哭了一天？”
王建国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家门，钥匙串在手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几乎在他踏入家门的同一秒，婴儿尖锐而持续的哭喊声就如同潮水般涌来，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，也重重砸在他的心上。
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，林美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般蜷缩在沙发角落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，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。
那不间断的哭声，已经成了这个家最熟悉的背景音，磨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“还没停？” 王建国走近，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和焦虑。
2015年的北京，空气里弥漫着初夏淡淡的草木气息，也混杂着工业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。
林美和丈夫王建国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里，楼房的墙皮微微泛黄，阳台上晾晒着各家五颜六色的衣物。
他们结婚两年了，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，但也平淡安稳。
王建国在一家本地工厂做技术员，每天准时上下班，性格有些沉闷，但对林美还算体贴。
林美原本在一家小超市做收银员，自从确认怀孕后，便辞了工作，安心在家养胎。
这个孩子的到来，是夫妻俩盼望已久的。
林美常常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，想象着婴儿柔软的模样，脸上会不自觉地漾开温柔的笑意。
王建国话不多，但他会默默地买回林美爱吃的零食，会在产检时请假陪同，笨拙地表达着他的期待。
婆婆偶尔会从乡下过来，带来些土鸡蛋和自家种的蔬菜，嘴里念叨着要生个大胖小子，为老王家传宗接代。
林美对这些话只是笑笑，男孩女孩她都喜欢，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就好。
孕期的日子缓慢而充满希望，窗外的世界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。
林美会坐在窗边，看着阳光一点点挪移，听着小区里孩子们的嬉闹声，心里描绘着未来一家三口的生活图景。
她买了许多育儿书籍，认真学习，准备做一个合格的母亲。
家里的角落开始堆积起小小的婴儿用品，奶瓶，尿布，还有几件柔软的棉质小衣服。
每一次触摸这些物品，林美的心头都会涌起一阵暖流。
预产期越来越近，空气中的期待也越来越浓。
02
孩子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生的，是个男孩，和婆婆念叨的一样。
哭声嘹亮，像一声宣告，冲破了产房的寂静。
林美满身疲惫，脸上却带着初为人母的、略显苍白的光辉。
王建国抱着被包裹好的婴儿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，脸上是混合着喜悦和紧张的复杂表情。
婆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，不停地说着“大胖小子”、“有福气”。
孩子被取名为小宝，寄托着全家人最朴素的期望——健康、平安。
出院回家后，短暂的喜悦很快被新手父母的忙乱所取代。
喂奶、换尿布、哄睡，每一项都像是艰巨的任务。
林美产后身体虚弱，加上睡眠严重不足，情绪开始变得有些低落和焦躁。
王建国白天要上班，晚上回来想帮忙，却常常不得要领，反而惹得孩子哭得更凶。
婆婆的育儿观念又和林美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时有冲突，比如坚持要给刚出生的孩子绑腿，或是用嚼过的食物喂孩子。
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的紧张。
就在这时，有人提议请个月嫂。
这个建议最初是邻居提起的，说现在城里都兴这个，月嫂专业，能让产妇好好休息，也能科学地照顾孩子。
林美有些心动，她太累了，太需要帮助了。
王建国觉得只要能让林美和孩子好，花点钱也值得。
婆婆虽然嘴上嘀咕着“花那冤枉钱”，但看着确实手忙脚乱的儿子儿媳，最终也没有强烈反对。
于是，通过家政公司的介绍，月嫂刘芳来到了这个家。
刘芳看起来四十多岁，身材微胖，穿着干净利落，话不多，眼神显得很平静。
她自称有多年的育儿经验，带过很多孩子，让林美和王建国放心。
03
刘芳的到来，确实在最初缓解了家里的混乱。
她熟练地给小宝喂奶、拍嗝、洗澡、做抚触，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。
她也懂得一些简单的催乳知识，指导林美如何更好地哺乳。
林美终于可以睡上几个相对完整的觉了，精神状态好了许多。
王建国看在眼里，觉得这钱花得值。
婆婆虽然偶尔还是会和刘芳在一些细节上有不同看法，但看在孩子被照顾得“妥妥帖帖”的份上，也没再多说什么。
然而，好景不长。
大约在小宝出生半个多月后，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哭闹。
起初只是在傍晚时分哭闹一阵，被认为是新生儿常见的肠绞痛。
刘芳会抱着他轻轻摇晃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，有时候能哄睡着，有时候则需要哭很久才停歇。
但渐渐地，小宝的哭闹变得越来越频繁，越来越剧烈。
不再分白天黑夜，常常是刚喂完奶，换好尿布，放下一会儿就开始尖声啼哭，小脸憋得通红，小腿使劲蹬踹。
哭声尖锐，持久，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穿透力，仿佛不是简单的需求表达，而是一种痛苦的嘶喊。
整个家都被这无休止的哭声笼罩着。
白天还好些，窗外的声音能稍微冲淡一些。
到了晚上，万籁俱寂，婴儿的哭声就如同魔咒一般，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回荡，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林美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。
她尝试自己抱着哄，唱歌，轻轻拍抚，但效果甚微。
小宝在她怀里依旧哭得撕心裂肺，扭动着身体，仿佛在抗拒一切安抚。
04
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。
窗户紧闭着，为了避免孩子着凉，也为了隔绝那令人心碎的哭声不至于过多地传到邻居家。
空气不流通，混杂着奶味、汗味和尿布的味道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林美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，脸色苍白，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和挥之不去的焦虑。
她几乎整天整夜都无法入睡，只要小宝一哭，她的心跳就会立刻加速，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。
王建国白天上班已经很累，晚上回来还要忍受孩子的哭闹和妻子的坏情绪，也开始变得烦躁。
他有时会不耐烦地说：“孩子哭不是很正常吗？你别那么紧张。”
林美听到这样的话，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助，却又无力反驳。
谁不希望孩子安安静静、健健康康呢？
婆婆看着孙子日夜啼哭，也是心急如焚。
她开始尝试各种“土办法”，比如用艾草水给孩子擦身，或者偷偷在孩子枕头下放剪刀“辟邪”。
这些做法不仅没有效果，反而让林美和刘芳都感到有些无奈。
刘芳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，按时给孩子喂奶、换尿布，大部分时间都抱着哭闹的小宝在房间里踱步。
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，只是偶尔在孩子哭得特别凶的时候，眉头会微微皱起。
“可能是孩子吓着了，”她有时会这样对林美说，“或者就是天生的‘磨娘精’，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。”
05
林美和王建国带着小宝去过两次医院。
第一次去的是社区医院，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，说是新生儿肠绞痛，很常见，让回去多安抚，注意排气。
第二次，他们挂了市里大医院的儿科专家号。
专家仔细地检查了小宝的身体，听了心肺，摸了肚子，甚至还做了简单的神经系统检查。
结论是，孩子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，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。
“有些孩子就是天生比较敏感，哭闹会多一些，”医生耐心地解释，“家长要多点耐心，注意观察，可能是喂养不当，也可能是环境因素，或者是孩子单纯的气质类型。”
医生的话并没有让林美感到丝毫宽慰，反而让她更加迷茫和绝望。
生理上没问题，那问题出在哪里？
她严格按照刘芳和书本上的指导喂养，按需哺乳，注意拍嗝。
家里保持着相对恒定的温度和湿度，光线也尽量柔和。
她甚至尝试换了不同牌子的奶粉作为补充，但小宝的哭闹依旧没有任何改善。
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哭声和无解的困局中一天天滑过。
墙上的日历翻到了小宝即将满月的日子。
这一个月，对林美来说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她的体重掉了十几斤，整个人憔悴不堪，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。
林美和刘芳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。
没有争吵，甚至很少有直接的对话。
更多的时候，是沉默。
林美会默默地看着刘芳照顾孩子，看着她熟练地换尿布，看着她抱着哭闹的小宝在房间里一圈圈地走。
刘芳似乎总能比林美更快地让孩子稍微安静片刻，尽管那安静总是短暂的。
这让林美感到一种挫败感，好像自己这个亲生母亲反而不如一个月嫂。
她开始留意刘芳的一些细节。
比如，刘芳给孩子喂奶或者换尿布的时候，似乎不太喜欢林美在旁边看着。
有时林美走近，刘芳会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，或者用身体挡住林美的视线。
再比如，刘芳抱着小宝哄睡时，常常会走进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，关上门。
林美问起时，刘芳会说：“里面光线暗，安静，宝宝容易睡着。”
听起来合情合理，但林美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。
她还注意到，刘芳似乎很少让小宝离开她的视线或者怀抱。
即使小宝短暂睡着了，刘芳也常常守在婴儿床边，而不是像林美期望的那样，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或者做点别的。
这种“尽职尽责”在林美疲惫而敏感的神经解读下，似乎带上了一丝过度控制的意味。
王建国对此毫无察觉，他只看到刘芳每天忙忙碌碌，孩子虽然哭闹，但至少有人管着。
他觉得林美可能是太累了，有些胡思乱想。
“刘姐经验丰富，你就别瞎操心了，好好休息。”他总是这样劝她。
小宝满月的前一天晚上，哭闹达到了顶峰。
从傍晚开始，几乎就没有停歇过。
哭声不再是单纯的尖锐，而是带上了一种嘶哑和力竭，听起来更加令人揪心。
刘芳抱着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，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她的表情第一次显得有些焦躁，嘴里低声念叨着：“这孩子，怎么就那么难带……”
林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双手捂着耳朵，但那哭声像是长了脚，钻进她的脑海里，怎么也挥之不去。
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，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。
王建国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，几次想发火，但看着疲惫不堪的妻子和同样束手无策的月嫂，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婆婆在旁边唉声叹气，不停地念叨着是不是“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”。
夜深了，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。
窗外下起了小雨，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着婴儿的啼哭，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和压抑。
林美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被蚕食。
她看着刘芳抱着孩子走进那个小房间，又关上了门。
过了一会儿，哭声似乎稍微低了一些，但并没有完全停止，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、更加委屈的抽泣。
林美站起身，脚步虚浮地走到那个房间门口。
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，隐约能听到里面刘芳低低的、模糊不清的哼唱声。
那声音不同于平时哄孩子的柔和曲调。
林美的心猛地一沉。
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，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。
她想推门进去，但又犹豫了。
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，任由那断续的哭声和模糊的哼唱声穿透门板，刺入她的耳膜。
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疲惫和精神紧张而微微颤抖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。
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，里面的哭声终于彻底停了。
又过了一会儿，门开了。
刘芳抱着熟睡的小宝走出来，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。
“睡着了，累坏了。”她低声对林美说，声音有些沙哑。
林美看着襁褓中孩子安静的睡颜，那张因为长时间哭泣而显得有些红肿的小脸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她很想问问刚才在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，但话到嘴边，又咽了下去。
她只是点了点头，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。
窗外的雨声和内心的焦虑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了一曲无声的风暴。
第二天，就是小宝满月的日子。
按照习俗，家里应该庆祝一下，但所有人都被持续的哭闹折磨得筋疲力尽，没有任何心思。
早晨的天空阴沉沉的，像是被昨夜的雨水洗过，但依旧透着一股压抑的灰。
小宝醒来后不久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啼哭。
哭声依旧尖锐，仿佛积攒了一夜的委屈和痛苦，要一次性爆发出来。
王建国早上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去上班了，临走前看了看妻子憔悴的脸，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。
婆婆说要去附近的庙里烧柱香，为孙子祈福，也早早出了门。
偌大的房子里，只剩下林美、刘芳，还有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刘芳抱着小宝，在客厅里来回踱步，眉头紧锁。
林美坐在沙发上，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。
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哭声，大脑一片空白，只剩下嗡嗡的鸣响。
时间变得异常缓慢。
墙上的挂钟，秒针每一次跳动，都像是一记重锤，敲在林美的心上。
小宝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，小小的身体在刘芳怀里剧烈地扭动着。
刘芳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，她尝试着调整抱姿，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，嘴里发出“哦哦”的安抚声，但收效甚微。
“我去热点奶，”刘芳说着，小心翼翼地将哭闹不止的小宝放回了婴儿床里，“可能是饿了。”
她转身走向厨房。
就在刘芳离开的瞬间，婴儿床里的小宝哭声陡然拔高，带上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尖利。
那声音像一根针，狠狠刺进了林美麻木的神经。
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，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婴儿床边。
小宝的小脸涨得通红发紫，眼睛紧闭着，嘴巴张得大大的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、令人心碎的哭喊。
他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舞着，双腿用力蹬着包裹他的包被。
林美俯下身，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孩子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，痛得无法呼吸。
她盯着那包裹着孩子的淡蓝色包被。
刘芳总是把孩子包得很紧，她说这样孩子有安全感，不容易惊醒。
那包被下面，是什么？
她颤抖着伸出手，手指触碰到柔软的棉质包被。
哭声还在继续，尖锐，刺耳，仿佛在催促着她。
她的指尖微微用力，掀开了包被的一角。
光线照亮了包被下的景象，林美的动作停住了。
她的眼睛猛地睁大，瞳孔瞬间收缩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