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四十分，城市像被按下了静音键，唯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，在窗帘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痕。林淑芳的指尖刚触到手机，婴儿
房里便传来小猫般的哼唧——是八个月大的小宇在翻身，襁褓摩擦床单的窸窣声里，夹杂着尿布湿透后的沉甸甸的闷响。她撑着折叠床的铁架起
身，后腰的旧伤像被撒了把盐，疼得她吸气时肩膀都跟着发颤。窗台上的月光斜斜切进来，照着她睡前忘记摘下的护腰贴，边缘已经卷翘，像片
褪了色的枯叶。
推开门的瞬间，奶腥与尿臊混着婴儿特有的暖香涌出来。小宇正把自己扭成只虾米，小脸绷得通红，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干的泪珠。林淑芳的手掌
刚覆上他的后腰，孩子便像找到了锚点，抽抽搭搭地往她怀里拱。尿布一解开，温热的潮气扑在手腕上，她不敢耽搁，抱着孩子往卫生间走时，特
意把拖鞋拖在脚跟上——雇主家的地板踩上去会吱呀响，得把重心全放在脚掌上。
水龙头流出的水比冬夜的风还刺骨，林淑芳看着水盆里翻卷的泡沫，突然想起老家灶台上的铜盆。那时给自家闺女洗尿布，总要烧上一大锅热水，
蒸汽把玻璃窗糊得白茫茫的，闺女在炕上踢蹬着小腿，笑出的小梨涡比糖水还甜。此刻指尖被冷水激得发麻，她盯着盆里泡得发白的尿布，突然听
见“咔嗒”一声——主卧的灯亮了，穿真丝睡袍的女人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，吊带滑到肩膀也没顾上提。
“林姐，您这洗尿布跟洗衣服似的，”女人打了个哈欠，语气里裹着不耐，“明天我要见投行的人，眼袋重了可要怪您。”林淑芳慌忙关掉水龙头，
水珠顺着皲裂的虎口往下滴，在瓷砖上砸出细碎的响。她想起上周发烧到39度，戴着两层口罩给小宇拍嗝，雇主却嫌她动作慢，说“病了就该提前
说，别传染孩子”。那时她蹲在马桶盖上喝退烧药，听见婴儿床传来轻轻的哼唧，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搪瓷缸，却连哭都不敢出声。
天边泛着蟹壳青时，厨房的抽油烟机开始低吟。林淑芳把山药剁成泥，蒸汽熏得眼睛发潮。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，是女儿发来的照片：老伴坐在老家
的藤椅上，面前摆着空药瓶，阳光把他鬓角的白晒得发亮。“降压药只剩三天的量了。”消息框里的字像针扎进视网膜，她正想回复，客厅突然传来
“咚”的一声——小宇大概是扶着婴儿床站了起来，又摔在了床垫上。山药泥溅在灶台上，她顾不上擦，围裙带子挂住了橱柜门，差点把整罐小米
碰翻。
这样的晨昏交替，早已把时间熬成了糊在盆底的粥。上个月赵姐被雇主扣钱的事，像根刺扎在她们心里。赵姐服务的宝宝乳糖不耐受，夜里拉了三次
，年轻爸爸指着垃圾桶里的尿布骂“吃的比干的多”。赵姐蹲在厕所搓洗带屎渍的衣服时，听见夫妻俩在卧室算“月嫂失误导致的奶粉损失”，指甲
把掌心掐出了血。还有孙阿姨，腰伤发作时跪在地上擦地板，被雇主说成“偷懒耍滑”，她咬着牙站起来，护腰垫里的钢板硌得胯骨生疼，却连句辩
解的话都不敢说。
但有些时刻，又像尿布上晒干的阳光，暖烘烘地焐着人心。去年冬天照顾的那位产妇，总在深夜盯着天花板掉眼泪，枕头湿了一片又一片。林淑芳把
温好的牛奶端过去，发现她指甲缝里全是掐出来的血印。后来她每天多花一小时，握着产妇的手教她折千纸鹤，纸角划破指尖时，产妇突然笑了，说
“我好像活过来了”。离岗前一晚，产妇往她兜里塞了包护手霜，说“您的手，该歇歇了”。
最难忘的是小辉喊出第一声“奶奶”的那天。孩子刚满周岁，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，奶声奶气的“奶奶”让她手里的奶瓶差点摔了。雇主全家都笑她
“比亲奶奶还亲”，只有她知道，这三个月里，每个夜醒的时刻，她都是哼着老家的摇篮曲哄睡的——那是她闺女小时候没听过的调子，全给了这些
别人家的宝贝。
微信群里的消息总在凌晨五点准时弹出，那是姐妹们换班时的“报平安”。李姐分享护腰垫的链接，说“超市促销，第二件半价”；王姐发来了宝宝
打疫苗的注意事项，末尾加了三个抱抱的表情；还有张姐，刚被雇主投诉“菜太咸”，群里立刻跳出二十多条语音，教她怎么跟雇主沟通，怎么在菜
单里加备注。她们管这叫“月嫂早课”，比朝阳还准时。
此刻林淑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，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，眼袋像盛了水的布袋。但当小宇在她怀里绽开笑容，没牙的小嘴蹭着她的脖子时，那些被冷
水泡皱的指尖、被护腰贴磨红的皮肤、被雇主责备时憋住的眼泪，突然都变得轻了。她想起上户前，中介大姐说的那句话：“咱们这行，是用自己的
晨昏，换别人家的黎明。”
窗外的星光渐渐淡了，东方泛起了鱼肚白。林淑芳把小宇放回婴儿床，指尖轻轻划过他熟睡的脸。尿布在阳台滴答着水，像在数算着又一个即将开始
的白天。她知道，在这座城市的千万个窗口里，还有无数个和她一样的身影，正顶着星光起床，用布满老茧的手，接住生命最初的啼哭与欢笑。那些
藏在围裙口袋里的止痛贴，那些深夜里偷偷流的眼泪，那些被宝宝小手握住的瞬间，都在编织着属于她们的故事——关于疼痛，关于爱，关于在漫长
的晨昏交替里，永远不熄灭的星光。
晨光终于漫过窗台，照亮了床头那本翻旧的育儿手册。林淑芳摸了摸口袋里女儿发来的药费截图，深吸一口气，转身走向厨房。新的一天开始了，而
她知道，只要怀里还有温热的小生命，只要微信群里还有姐妹们的叮咛，那些看似熬不过的长夜，终将在晨光里，化作襁褓上闪烁的星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