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手陈明家的小祖宗第七天,我摸清了这家人最金贵的三样东西:宝宝小床、奶瓶消毒锅,以及奶奶王阿姨那副祖传的“经验”眼镜。这
眼镜背后,是几十年养育儿女的骄傲,亦是我这位月嫂林秀芬必须小心绕行的隐形雷区。
窗外夜色正浓,城市已酣睡,我照例轻手轻脚起身,准备给小家伙喂奶。婴儿房内灯光柔和,孩子安稳地呼吸着。我小心翼翼托起宝宝柔
软的身体,将他从婴儿床里抱出来,又熟练地配好温热适度的奶。奶瓶刚靠近嘴边,小家伙便立即吮吸起来,那副急切又专注的模样,每
每让我心软。我轻轻哼着走调的摇篮曲,像护着易碎珍宝般托住他小小的身躯。
然而,奶刚喝完,宝宝突然小脸一皱,紧接着,一连串响亮又节奏分明的“嗝!嗝!嗝!”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,清脆地敲碎了寂静的夜。
我倒是习以为常,刚想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,房门却“砰”一声被猛地推开,仿佛被狂风撞开一般。王阿姨裹着睡袍,头发蓬乱,像一
枚被惊醒的炮弹冲了进来,脸色煞白,声音抖得变了调:“我的老天爷!孩子抽风了!快快快!”
“抽风”二字如同咒语,瞬间引爆了整座房子。陈明和苏雅衣衫不整地紧随其后,两人神色惊惶,如同被无形巨浪冲垮了堤坝,苏雅甚至
顾不上穿鞋,光着脚在地板上踩得啪啪作响。
“妈!怎么回事?”陈明声音发颤,目光牢牢锁在宝宝身上,仿佛那里正上演着无声的灾难。
“打嗝而已,王阿姨……”我试图解释,声音却被更大的惊恐声浪彻底淹没。
“什么打嗝!”王阿姨急得直跺脚,眼睛瞪得溜圆,仿佛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,“我养了三个孩子!这声音,这模样,分明是抽风!快掐
人中!”话音未落,她那带着老茧的手指已经不由分说地朝宝宝娇嫩的人中穴按了下去。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对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
,小脸憋得通红,委屈的泪水和口水混在一起流下。
“妈!你轻点!”苏雅心疼地扑过去想拦。
“哎呀别拦我!老法子管用!”王阿姨愈发固执,手上力道不减反增。
我眼看着孩子无辜的小脸被掐得更红,实在忍无可忍,几乎是扑过去挡开了王阿姨的手:“真不是抽风!是打嗝!您这样会伤着孩子!”
情急之下,我的声音比平时拔高了好几度,在混乱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王阿姨的手僵在半空,惊愕地看着我,随即那惊愕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:“好啊你!林秀芬!我们花钱请你来是害孩子
的吗?你安的什么心?走!必须去医院!现在就去!”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,不由分说地开始抢着包裹孩子,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。
深更半夜,急诊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。值班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,显然是被这阵势惊到了。王阿姨语无伦次、手舞足蹈地描述着“抽风”
的可怕场景,陈明和苏雅则一脸惊魂未定地补充着细节,而我抱着终于停止打嗝、此刻睡得香甜的小家伙,站在旁边,像个等待审判的局
外人。
医生仔细检查了孩子,又听了半天,脸上那点残存的睡意终于被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好笑的表情取代了。他放下听诊器,看了看满面焦灼的陈
家三口,又看了看抱着孩子、一言不发的我,最后清了清嗓子,语气平和地说:“各位家长,别紧张。孩子非常健康,刚才那个情况——”
他顿了一下,目光转向我,“就是很常见的打嗝。这位大姐说得对,新生儿胃浅,吃奶时容易吞入空气,打嗝是正常生理现象。”
王阿姨愣住了,嘴巴微张,似乎还想争辩什么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像被戳破的皮球,那气势汹汹的劲头一下子泄了。陈明和苏雅也愣住
了,两人互相看了一眼,长长地、无声地吁了一口气,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。
回去的车厢里,安静得只听见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。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,在王阿姨沉默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她一直低着头,
仿佛座椅上有什么极吸引她的东西。快到家门口时,她才忽然抬起头,声音干涩,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:“那个……小林啊,”她顿了顿,眼
睛没有看我,只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,“刚才医院里……医生说的那拍嗝……到底怎么个拍法?你……你再教教我?”
车灯的光影掠过她微微窘迫的脸颊,那曾经坚不可摧的“经验之墙”,此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。我心头那点委屈,如同薄冰遇暖阳,悄然融
化。我轻轻抱起怀里熟睡的小家伙,动作轻柔地将他微微竖起来,让他的小脑袋稳稳靠在我肩上,然后空出一只手,掌心弓起,以恰到好处
的节奏和力道,一下,一下,拍在他小小的背心上。
“您看,王阿姨,就是这样,”我一边示范,一边尽量放柔了声音,“手掌要空,像这样,用点巧劲儿,从下往上拍……主要是震动,把吃进
去的空气慢慢震出来……位置大概在这儿,不能太轻,也不能太重……”
我耐心地讲解着,王阿姨凑近了些,昏暗中,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拍动的手掌,嘴唇微微翕动,像是在默记动作的要领。她的眼神里,先
前那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疏的、甚至带点笨拙的认真。
回到家,安顿好重新进入梦乡的小家伙,厨房里传来细碎的声响。我轻轻走过去,只见王阿姨站在料理台前,正对着一个软绵绵的靠垫,神
情专注得近乎虔诚。她学着我的样子,小心翼翼地将靠垫竖起来,模仿着宝宝趴靠的姿势,然后,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手,有些僵硬地弓起
掌心,一下,一下,轻轻拍在靠垫上。拍了几下,她停下来,皱着眉摇摇头,似乎不满意,调整了一下手势,又继续拍起来。灯光柔和地洒
在她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,那笨拙的姿态里,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虔诚。
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王阿姨对着靠垫一遍遍练习那拍嗝的手势,动作生涩却无比认真。她鬓角花白的发丝在灯光下微微颤动,每一下轻拍,
都仿佛笨拙地叩击着新世界的大门。
我们月嫂之手,常迎接生命最初啼哭;而此刻我忽然明白,原来这双手有时也悄然接生着另一种新生——当旧日固执的壁垒在灯光下无声瓦
解,笨拙的新手势代替了掐人中的惊惶,那一刻,一个家庭关于爱的理解,也终于被温柔地拍顺了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