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,我跟王浩商量好了,下个月十六号,日子不错。”
电话那头,女儿李静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喜悦,像刚出锅的馒头,热气腾腾的,又怕烫着谁。
我正拿个小刷子,仔细刷着水槽的边角,听见这话,手上动作没停,心里那杆秤却稳稳地动了一下。
“行,十六号,妈记下了。你那边都准备好了?缺什么就说,我跟你爸提前给你置办。”
“不用不用,妈,都齐了。就是……你到时候早点过来。”
“放心吧,出院那天,我肯定已经在你家等着了。”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,哗哗的水声冲走了电话里的一丝沉默。
挂了电话,我擦干手,心里头跟明镜似的。这碗水,我端了半辈子,就不能在最后这几件大事上洒了。
上个月,我刚给儿子李明和儿媳妇小林办了件大事。
小两口带着我大孙子乐乐,想趁着假期出去转转,又嫌住酒店不方便,孩子小,东西多。
小林是那种心思细的姑娘,话里话外提过两嘴,说国外那种房车,开到哪儿,家就在哪儿,真好。
我听进去了。
我跟老李一辈子省吃俭用,攒下的钱,不就是为了孩子们过得舒坦点吗?
我没跟儿子儿媳商量,拉着老李跑了好几家车行,对比了半个月,最后全款给他们提了辆白色的房车。
空间不算顶大,但五脏俱全,小厨房、卫生间、能拼成床的卡座,顶上还有个小阁楼。
我至今还记得,把车钥匙交到小林手上时,她那个又惊又喜的表情。
她攥着钥匙,半天没说出话,眼圈都红了,一个劲儿地喊“妈,这太贵重了,我们不能要”。
我拍拍她的手,说:“什么贵重不贵重的,给乐乐的。以后你们想去哪儿玩,就不用赶时间、订酒店了,乐乐在车上也能睡个安稳觉。妈这点钱,留着也没用,给你们花了,我心里高兴。”
儿子李明在旁边咧着嘴笑,一个劲儿说:“妈,你跟我爸真是办大事的人。”
大孙子乐乐最高兴,在车里爬上爬下,摸摸这儿,看看那儿,嘴里喊着“我的大汽车房子”。
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笑脸,我心里那点因为花钱而泛起的小波澜,瞬间就平了。
值。
这钱花得比存银行里长利息还让我舒坦。
儿子这边的大事办妥了,女儿那边,自然也不能落下。
李静这胎怀得辛苦,孕吐反应大,我隔三差五就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给她送自己煲的汤。
现在要生了,伺候月子这件顶顶要紧的事,我当妈的,义不容辞。
我早就跟老李说好了,到时候他一个人在家,吃饭随便对付点,我得去女儿家住上一个多月,直到把李静的月子伺候得妥妥帖帖。
这叫一碗水端平。
给儿子家花了钱,就得给女儿家出把力。钱和力,在我这杆秤上,分量是一样的。
我不能让人家说我,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心里只有儿子孙子。
所以,李静那个电话一打来,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。
我开始收拾东西,把早就准备好的小孩子衣服、尿布,还有我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土鸡、土鸡蛋,分门别类地装好。
老李看着我忙进忙出,坐在沙发上,捧着个茶杯,慢悠悠地说:“你悠着点,还有小半个月呢。”
我白他一眼:“你知道什么,养孩子的事,再周全都不为过。我可不想临到跟前手忙脚乱的。”
那段时间,我走路都带着风,街坊邻居见了,都问我有什么喜事。
我总是笑着说:“快当第二个姥姥了,能不高兴吗?”
心里想的是,你看我这张罗得多周到,儿子女儿,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谁也没偏着。
这种感觉,让我觉得自己的腰杆都挺得更直了。
到了十六号那天,我起了个大早。
老李帮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到楼下,打了辆车。
路上,司机看我东西多,还问:“阿姨,这是搬家啊?”
我笑着摇摇头:“去女儿家,伺候月子。”
司机一听,也乐了:“那可是大工程,您这当妈的真辛苦。”
我心里暖洋洋的。是啊,辛苦,但这是当妈的本分,也是福气。
车子开到李静家小区楼下,我没让司机开进去,怕吵着刚出院的女儿和外孙。
我一个人,提着两个大行李袋,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,一步一步往里走。
虽然有点沉,但我心里是轻快的,像踩着云彩。
我甚至都想好了,一进门,先把带来的土鸡炖上,那汤最补身子。然后把小孩子的衣服用开水烫一遍,在阳台上晾好。
我脑子里规划着未来一个多月的每一天,忙碌,但充实。
终于走到单元门口,我腾出一只手,按了门铃。
等了大概半分钟,门开了。
开门的不是我预想中的女婿王浩,也不是应该在床上躺着的女儿李静。
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女人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。
“您好,请问您找谁?”她问。
我愣住了。
我看着她,又抬头看了看门牌号,没错,是602。
“我……我找李静,我是她妈。”我有点结巴,心里突然“咯噔”一下,像是踩空了一级台阶。
那女人一听,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热情起来:“哎呀,是阿姨啊!快请进快请进!我是陈姐,家政公司的月嫂。”
月嫂?
这两个字像两根细针,一下子扎进了我的耳朵里。
我提着行李,僵在门口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陈姐看我没动,热情地伸手来接我手里的东西:“阿姨,您看您,带这么多东西,快给我,外面热。”
我机械地松开手,行李袋被她接了过去。
我跟着她走进屋,玄关还是那个玄关,客厅还是那个客厅,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、混杂着奶味和消毒水的味道。
王浩从卧室里走出来,看见我,表情明显僵了一下,然后立刻堆起笑脸:“妈,您怎么来了?”
这话问得我心里一抽。
我怎么来了?不是早就说好了吗?
我还没开口,李静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,带着一丝产后的虚弱:“妈,是你吗?”
我换了鞋,走进卧室。
李静正靠在床头,脸色还有些苍白。床边的小婴儿床上,躺着我那刚出生的外孙,睡得正香。
我走过去,想看看孩子,但脚步有点虚浮。
“静静,我来了。”我的声音干巴巴的。
李静的眼神有些躲闪,她指了指旁边的陈姐,说:“妈,这是我请的月嫂,陈姐,经验特别丰富。”
陈姐正麻利地给一个奶瓶消毒,听见这话,回头对我笑了笑:“阿姨您放心,我做这行八年了,保证把您女儿和外孙照顾得白白胖胖的。”
我看着她,又看看我女儿,再看看那个一言不发,假装在整理婴儿用品的女婿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往下沉。
他们请了月嫂。
在我大包小包,满心欢喜地准备来“上岗”的时候,他们已经给我找好了“替身”。
而且,没有一个人,提前跟我说一声。
我像个傻子一样,自导自演了半个月的“奔赴”,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,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我这个主角。
我带来的那些土鸡、土鸡蛋,还有那些我亲手缝制的小布老虎、小鞋子,此刻都静静地躺在客厅的行李袋里,像一个个无声的笑话。
我张了张嘴,想问为什么。
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?
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让我来,却又变了卦?
但我看着女儿苍白的脸,和她眼神里的那一丝恳求和不安,我把话又咽了回去。
我能说什么呢?
说你们这么做,让我多没面子?
说我为了来照顾你,把家里都安排好了,你爸一个人在家吃饭都成问题?
还是说,你们是不是嫌我笨手笨脚,嫌我老了,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新观念?
我说不出口。
当着一个外人的面,我不想让我的女儿难堪。
“哦……请了月嫂好,请了月嫂好,专业,我……我也就放心了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王浩赶紧过来打圆场:“妈,我们也是怕您太辛苦了。您看,您大老远过来,还得天天熬夜,我们心里过意不去。有陈姐在,您就能踏踏实实歇着,享享福。”
享福?
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家,看着那个忙碌的月嫂,看着小心翼翼的女儿女婿。
我突然觉得,我好像才是那个最应该离开的人。
我第一次的尝试,是以一种近乎讨好的方式进行的。
我想,既然他们请了月嫂,肯定有他们的道理。现在的年轻人,讲究科学坐月子,可能真怕我那些老方法不管用。
那我就打打下手,总行吧?
我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。土鸡,我跟陈姐说:“陈姐,这是我托人从乡下买的,专门给静静补身子的,你看着给炖上。”
陈姐笑着接过,拿到厨房掂了掂,说:“阿姨,这鸡是好鸡,就是太肥了,产妇刚生完,不能吃这么油腻的,容易堵奶。我先放冰箱里,过两周再炖。”
我的手僵在半空中。
我又拿出那些土鸡蛋:“那这个,煮给静静吃,这个有营养。”
陈姐点点头:“行,这个好。不过一天最多吃一个,吃多了胆固醇高,不好消化。”
我心里那点热情,被她这两句轻飘飘的话,浇熄了一半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。
我想给外孙换尿布,陈姐立刻走过来说:“阿姨我来吧,我换得快,而且我知道怎么保护宝宝的脐带。”
我看着她熟练地把孩子抱过去,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,还顺手给孩子做了抚触。我站在旁边,像个多余的摆设。
我想给孩子洗澡,陈姐说:“阿姨,水温要用温度计量的,42度正好,您用手试不准。而且洗澡的手法有讲究,要托住脖子和屁股,不然容易伤到脊椎。”
我默默地收回了手。我养大了两个孩子,怎么到了外孙这儿,连个澡都不会洗了?
我闲着没事,就想把家里的地拖一遍。
刚拿起拖把,王浩就拦住了我:“妈,您歇着,这些活儿我来干就行了。您坐,看电视。”
他把遥控器塞到我手里,然后自己拿过拖把,拖得小心翼翼,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。
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画面,一个字也听不进去。
这个家里,每个人都在忙碌。
陈姐负责产妇和婴儿的一切,像个精准运转的机器。
王浩负责采购、打扫,以及配合陈姐的一切指令。
李静负责躺着、喂奶、休息。
而我,负责“享福”。
我每天的工作,就是坐在沙发上,或者在阳台上发呆。
吃饭的时候,陈姐会做一份清淡的月子餐给李静,然后给我们做家常菜。
饭桌上,他们聊的都是孩子今天黄疸退了没有,体重长了几克,一天拉了几次。
我插不上嘴。
那些专业的术语,我听不懂。
我偶尔想说一句:“我们那时候养孩子,哪有这么讲究,还不是照样长得结结实实。”
话到嘴边,看见女儿和女婿那略显紧张的表情,我又咽了回去。
我知道,我说出来,他们会觉得我是在否定他们,是在倚老卖老。
最让我难受的,是李静对我的态度。
她不跟我吵,也不跟我闹,她只是……疏远我。
我走进卧室,想跟她说说话,她总是说:“妈,我有点困,想睡会儿。”
我给她端杯水,她会先说声“谢谢妈”,然后转头问陈姐:“陈姐,我现在能喝温水吗?”
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她才小口小口地喝。
那声“谢谢”,客气得像对一个陌生人。
我感觉我和女儿之间,隔着一个叫“陈姐”的透明屏障。
我所有的关心,都得经过陈姐的“审核”才能到达她那里。
有天晚上,我起夜,路过婴儿房,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啜泣声。
我心里一紧,推开一条门缝。
是李静在哭。
陈姐正抱着孩子,轻轻地拍着,低声安慰李静:“没事的,新手妈妈都这样,有点产后情绪很正常。你看宝宝多可爱,你这么辛苦把他生下来,要开心一点。”
李静哽咽着说:“陈姐,我就是觉得好累,他一哭我就心慌,我怕我照顾不好他。”
“有我呢,别怕。你月子里可不能哭,伤眼睛。来,把孩子给我,你快回去睡觉。”
我站在门外,手脚冰凉。
我的女儿,在最脆弱、最需要安慰的时候,她倾诉的对象,不是我这个亲妈,而是一个只来了几天的月嫂。
那一刻,我清楚地意识到,这个家,真的没有我的位置了。
我在这里,不仅帮不上忙,反而像个监工,让女儿女婿浑身不自在。
我的存在,对他们来说,或许是一种压力。
那天晚上,我一夜没睡。
第二天一早,我收拾好了自己的小行李包,趁着他们都还在睡觉,我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。
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我只是在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
“静静,妈先回去了,你爸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。有陈姐照顾你,我也放心。好好坐月子。”
走出小区,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,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
我来的时候,带着满腔的热情和一肚子当姥姥的规划。
我走的时候,只剩下了一身的疲惫和一心的困惑。
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
为什么我一心一意地想对她好,她却要把我推开?
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。
那不是委屈的眼泪,也不是生气的眼泪。
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我感觉我那杆端了半辈子的秤,被人从中间,一下子折断了。
回到家,老李看我一个人拖着行李回来,吓了一跳。
“怎么回事?不是说要住一个多月吗?跟静静吵架了?”他一连串地问。
我摇摇头,把行李往墙角一放,整个人陷进沙发里,一句话也不想说。
我该怎么跟他说?
说女儿女-婿嫌我土,嫌我笨,宁愿花一万多块钱请个外人,也不要我这个亲妈去伺候?
这话太伤人,也太伤我自己的自尊。
我只能含糊地说:“家里请了月嫂,用不着我,我就回来了。”
老李听了,半天没说话,最后叹了口气:“请了月嫂好啊,你也省得累。现在的年轻人,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他去厨房给我倒了杯水,又说:“回来就回来吧,正好,你做的饭我吃得惯。”
他越是这么轻描淡写,我心里就越是堵得慌。
那几天,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。
做饭的时候,会习惯性地多淘一把米,然后才想起来,家里只有我和老李两个人。
看到电视里有小孩的镜头,心里就会针扎似的疼一下。
我不敢给李静打电话。
我怕听见陈姐的声音,怕听见女儿客气的问候。
我心里憋着一股劲,一股想不通的劲。
我一遍一遍地回想,从我到李静家,到我离开,每一个细节。
我想找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。
是我说话太直接了?还是我做的哪件事让他们不高兴了?
可我想来想去,也想不明白。
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去对她好,这难道有错吗?
我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。
闭上眼睛,就是女儿疏远的眼神,女婿尴尬的笑容,还有那个陈姐滴水不漏的专业态度。
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。
一个自以为是的、被时代淘汰的老母亲。
这种被抛弃的感觉,比身体的劳累更让人难受。
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我不能让自己一直陷在这种情绪里。
我得搞清楚,问题到底出在哪。
直接问李静,肯定问不出什么。她那个性子,报喜不报忧,就算真有什么,她也会憋在心里。
我脑子里,突然冒出了一个人。
儿媳妇,小林。
小林和李静年纪相仿,又是同辈人,平时关系还不错,偶尔会在微信上聊聊天。
也许,从她那里,我能找到答案。
我不再被动地承受这种困惑和难受,我决定主动去寻找一个解释。
我不是要去质问谁,我只是想弄明白,我那碗水,到底是怎么洒的。
我得给我自己一个交代。
我找了个周末的下午,估摸着儿子李明带着乐乐出去玩了,家里只有小林一个人,我才拨通了她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几声,接通了。
“喂,妈。”小林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。
“哎,小林啊,在忙吗?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。
“没呢,刚把乐乐的玩具收拾好。您有事儿啊,妈?”
“也没什么大事,就是想问问,你们那房车,开着还习惯吧?有没有什么问题?”我找了个由头。
提到房车,小林的声音立刻高了一个调:“挺好的妈,特别好!上个周末李明就开着带我和乐乐去了趟郊区的湿地公园,乐乐高兴坏了。在车上睡午觉,比在家里还香。邻居们都羡慕死了,说您和爸对我们太好了。”
听着她真心实意的夸赞,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。
至少,我做的这件事,在儿子家里,是受欢迎的。
我顺着她的话说:“你们喜欢就好。主要是为了乐乐方便。”
我顿了顿,装作不经意地把话题引了过去:“对了,我前两天从你妹妹那儿回来了。”
“啊?回来了?不是说要照顾她坐月-子吗?怎么这么快?”小林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惊讶。
“她家请了月嫂,专业得很,用不着我这个老太婆了。”我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。
我能感觉到,小林在斟酌词句。
“妈,请月嫂也挺好的,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。静静也是心疼您。”她说的,跟王浩说的一模一样,都是那种挑不出错的客套话。
我的心又沉了下去。
我不甘心。
我决定再往前探一步,哪怕会显得有些失态。
“小林,你跟妈说句实话。”我的声音低了下来,“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,让静静不高兴了?她那孩子,有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。你跟她聊得多,你跟我说说,到底是怎么回事?妈心里……实在是堵得慌。”
我说完,就屏住了呼吸,等着她的回答。
这像一场赌博,我把我的自尊和困惑都押了上去,等待对方开牌。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。
久到我以为她不准备说了。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,小林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“妈……”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,“其实,这事儿……跟您做得好不好,没关系。”
“那跟什么有关系?”我追问。
“跟……跟那辆房车有关系。”
房车?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下。
这怎么会跟房车有关系?我给他们家买房车,跟我去女儿家伺候月子,这是两码事啊。
“什么意思?小林,你说明白点。”
小林似乎下定了决心,她的语速快了一点,像怕说慢了就没勇气说出口一样。
“妈,您给我们买房车,我们全家都特别感激您,真的。李明都跟我说了好几次,说您和爸对我们真是没话说。”
“但是……静静她……她可能不这么想。”
“她怎么想?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静静觉得……您给我们买了这么贵重的东西,然后您又去她那里,尽心尽力地伺候她。她觉得……她还不起。”
还不起?
这三个字,像三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有点懵。
“什么叫……还不起?我是她妈,我照顾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?跟房车有什么关系?”
“妈,在您看是天经地义。但是在静静看,您心里有杆秤。”小林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。
“您总说,要一碗水端平。您给我们买了房车,就一定要去她那里出那么大的力,这样您心里才觉得是平的。这在您,是公平。可在静静,这就是压力。”
“她觉得,她接受了您的照顾,就等于默认了您这份‘公平’。她就欠了您一份和房车等价的人情。妈,那是一辆几十万的车啊,她和王浩那点工资,怎么还得起?”
“她跟我说,她宁愿花钱请月嫂。钱,她可以努力去挣,总是能还清的。但是您这份人情,她觉得她一辈子都还不清。她怕以后,不管大事小事,您都会拿这个来说事,她怕自己以后在您面前直不起腰来。”
小林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。
我什么反应都没有。
我整个人都僵住了,像是被冻成了一座冰雕,只有耳朵还能接收到声音。
小...林还在继续说。
“还有……妈,恕我直言,您给我们买了车之后,每次跟我们打电话,或者跟亲戚朋友聊天,或多或少都会提到。我们知道您是高兴,是觉得为我们办了件好事。但是……听在别人耳朵里,尤其听在静静耳朵里,可能就变了味儿。”
“她觉得,您是在用这辆车,来证明您对儿子有多好,也同时在提醒她,您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。她跟我说,她害怕。她怕您照顾她一个月,以后十年、二十年,都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。她说,她不想以后的人生,都活在一种‘亏欠’里。”
电话那头,小林小心翼翼地问:“妈,您还在听吗?”
我没回答。
我的脑子里,像放电影一样,开始回放过去一个月的画面。
我对亲戚说:“给孩子们买了辆房车,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个,让他们多出去走走,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。”
我对邻居说:“我儿子儿媳孝顺,我这不也得表示表示?钱嘛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,给他们花了,我心里踏实。”
我对李静说:“你哥他们开着新车出去玩了,乐乐高兴得不得了。你放心,等你生了,妈肯定也把你照顾得妥妥帖帖的,妈不偏心,一碗水端平。”
原来,我自以为的“公平”,在女儿眼里,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。
我引以为傲的“付出”,在她看来,是一笔沉重到无法偿还的债务。
我那句挂在嘴边的“一碗水端平”,不是温暖的承诺,而是一把冰冷的、用来衡量亲情的尺子。
我以为我是在表达爱。
可我的爱,却成了绑住她的枷锁。
小林最后说的那句话,彻底击垮了我。
她说:“静静说,妈,您有哥嫂给您养老,有我们给您买的房车,以后您老了,他们肯定会好好孝顺您。她说她什么都给不了您,只能努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,尽量不给您添麻烦。”
“找你女儿养老”这句话,虽然小林没有直接说出口,但那意思,已经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插进了我的心脏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在为孩子们好。
我倾尽所有,掏心掏肺。
到头来,在女儿眼里,我竟然成了一个需要用物质来“收买”养老保障的母亲。
而她,因为“给不起”,所以选择远远地躲开。
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,我已经不记得了。
我只记得,我握着手机,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。
从下午,一直坐到天黑。
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,屋子里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,就像我的心一样,被巨大的阴影笼罩。
我半辈子的信念,在这一天,彻底崩塌了。
我以为我端平了那碗水,结果,我只是用我自以为是的方式,把我的女儿,推得越来越远。
那几天,我像是丢了魂。
老李看我脸色不对,问我到底怎么了。
我摇摇头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我怎么说?
说我一片好心,结果被女儿当成了驴肝肺?
不,不是的。
小林的话,虽然残忍,但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问题。
我开始反思。
我真的像我想象中那么无私吗?
我给儿子买房车,真的是单纯为了他们好吗?
还是,我潜意识里,也带着一种“投资”的心态?
我炫耀我为儿子家做的一切,是不是也在炫耀我自己的“价值”和“能力”?
我一遍又一遍地跟女儿强调“一碗水端平”,是不是也在给她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,告诉她:“你看,我对你哥有多好,所以,我对你也会一样好,而你,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报我”?
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。
那时候,李明和李静都还小。
家里条件不好,我买了根冰棍,都会小心地分成两半,一人一半,生怕谁觉得自己吃亏了。
我以为,这就是最好的爱。
我把这种“绝对公平”的模式,延续了三十年。
从一根冰棍,到一辆房车。
我从来没有停下来问过他们,他们真正想要的,到底是什么。
儿子李明,性格外向,喜欢带着家人到处跑,一辆房车,正好满足了他的需求,所以他欣然接受。
而女儿李静,从小就敏感、要强,自尊心重。她想要的,可能不是多么贵重的礼物,而是一种没有压力的、平等的、被尊重的爱。
我给错了。
我用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去爱她,结果,却伤她最深。
我翻出家里的老相册,一页一页地看。
看着照片里,那个扎着羊角辫、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女孩,我心如刀绞。
我什么时候,把她弄丢了?
我什么时候,从一个她可以撒娇、可以依赖的妈妈,变成了一个让她感到恐惧和压力的“债主”?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我又回到了李静的家里。
那个叫陈姐的月嫂不见了。
我笨拙地给外孙换尿布,怎么也弄不好。
李静就坐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我,不说话,也不帮忙。
她的眼神,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我急得满头大汗,一着急,就醒了。
醒来的时候,枕头湿了一片。
我摸了摸冰凉的枕巾,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决定。
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我和女儿之间,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解铃还须系铃人。
这件事,因我而起,也必须由我来结束。
我不能再躲在自己的壳里,自怨自艾。
我必须去面对。
哪怕要撕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,我也要去把话说清楚。
我不是要去解释,也不是要去辩白。
我是要去道歉。
为一个母亲,用自以为是的爱,给女儿造成的伤害,去道歉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拿起了手机。
这一次,我没有犹豫,直接拨通了李静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,在我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,接通了。
“喂,妈。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背景里有婴儿轻微的哼唧声。
“静静,是我。”我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孩子……还好吗?”
“嗯,挺好的。就是晚上有点闹人。”
“新手妈妈都这样,慢慢就好了。”我说,心里一阵发酸。这样的话,本该是我在她身边,亲口对她说的。
一阵沉默。
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,也在紧张地等待着。
我闭上眼睛,把那些准备好的、用来解释和辩解的话,全都咽了回去。
我说:“静静,妈想跟你说声……对不起。”
电话那头,呼吸声都停了。
我继续说:“妈以前……总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对,总想着要一碗水端平,不能偏心。我给你哥家买车,就想着一定要去你那儿出把力,这样妈心里才过得去。”
“我以为这是对你好,可我从来没想过,你需不需要,你愿不愿意。”
“我把我的想法,当成了你的想法。我把我的‘公平’,变成了你的压力。是妈错了。”
“妈不该把爱,变成一笔账。亲人之间,不是这么算的。”
“你请月嫂,是对的。你当了妈妈,有权利决定用什么方式来照顾你自己的孩子,和保护你自己的心情。妈……应该支持你,而不是给你添堵。”
我说完这些话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这比承认自己失败,更需要勇气。
电话那头,长久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
然后,我听见了压抑的、小声的哭泣。
不是婴儿的,是李静的。
她一边哭,一边断断续续地说:“妈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没有不要你……我就是……我就是怕……”
她怕什么,她没有说出口,但我都懂了。
“妈知道。”我轻声说,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,“妈都懂。是妈不好,让你害怕了。”
那一刻,隔着电话线,我和女儿,好像才真正地,重新连接在了一起。
没有了算计,没有了权衡,没有了那碗摇摇晃晃、随时会洒的水。
只剩下母女之间,最原始的、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情感。
“好好坐月子。”我说,“别哭了,伤眼睛。等出了月子,妈再去看你和宝宝。到时候,妈不去做饭,不去做家务,妈就去……抱抱我的外孙,行吗?”
电话那头,李静用力地“嗯”了一声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挂了电话,我走到窗边。
外面的天,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。
一轮新的太阳,正从地平线上升起,把金色的光,洒满了整个屋子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
真正的“一碗水端平”,不是在物质和付出上做到绝对的均等。
而是用心去看见,每一个孩子,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。
他们有不同的性格,不同的需求,不同的人生阶段。
儿子需要一辆能承载他家庭梦想的房车,那我就支持他远行。
女儿需要一个没有压力的、能让她安心做自己的空间,那我就给她尊重和距离。
爱,不是一把尺子,用来衡量得失。
爱,应该是一把钥匙。
用来打开,通往孩子内心的那扇门。
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提过“一碗水端平”那句话。
我给儿子儿媳打电话,只问他们玩得开不开心,乐乐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。关于房车的事,我绝口不提。
我给女儿打电话,会问她宝宝今天乖不乖,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。我会跟她分享我看的育儿小知识,但总会加上一句:“妈也就是看看,你别听我的,按你们科学的方法来。”
李静出了月子后,我去看她。
我没带任何东西,就带了我和老李两个人。
一进门,王浩正在给孩子喂奶,姿势已经很熟练了。
李静气色好了很多,看见我,很自然地笑了:“妈,你来啦。”
我点点头,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从婴儿床里,抱起了我的外孙。
小家伙软软的一团,在我怀里,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我。
我的心,一下子就被填满了。
那一刻,我什么都不想了。
不想房车,不想月嫂,不想那碗曾经被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水。
我只是一个姥姥,抱着我的外孙。
如此而已。
后来,李静和王浩带着孩子回来看我。
饭桌上,李静给我夹了一筷子菜,说:“妈,你别光顾着我们,你自己也吃。”
我看着她,笑了。
我知道,我那碗水,虽然曾经洒过,甚至碎过。
但现在,我又把它,用一种新的方式,重新端了起来。
这一次,它不晃了。
稳稳的,就在我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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