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气味在凌晨三点的卧室里弥漫。王素芬用虎口掐住酸胀的腰椎，像往常那样将掌心掐出月牙状红痕，才勉强支起身子。婴儿床里的
小家伙又开始扭动，监测仪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，她数着床头监控摄像头转动的轻微嗡鸣，第一百零七次把奶瓶举到摄像头可视范围。
"王姐，奶粉量要精确到克。"雇主陈太太的声音突然从门缝里渗进来，惊得她手一抖，奶液溅在袖口晕开深色痕迹。这个总穿着真丝睡袍的
年轻母亲倚着门框，指甲上镶着碎钻的食指戳向温奶器，"还有，消毒必须满二十分钟。"
王素芬低头应声时，后颈凸起的骨节硌在衣领上。她想起上周体检报告上的"颈椎退行性病变"，想起抽屉里那瓶快见底的布洛芬，更想起二十
年前自己坐月子时，母亲用土陶罐煨的鲫鱼汤在煤炉上咕嘟作响的香气。
"您看，温度正好38度。"她把奶瓶贴在自己起茧的腕内侧，这个动作让陈太太皱起鼻子——就像三天前发现她用嘴唇试奶温时那样。墙角的
加湿器喷出白雾，在她布满细纹的眼角凝成水珠。
当第一缕晨光切开窗帘时，王素芬正把第五块吐奶的方巾泡进冷水。洗衣机在阳台发出轰鸣，她趁机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，里面躺着女儿小学
时送的陶瓷铃铛。铃舌早已在辗转各户时摔碎，但铃身用修正液写着"妈妈辛苦了"的字迹依然清晰。监控摄像头突然转向的声响惊得她手一抖，
铁盒撞在瓷砖地上发出脆响。
"王姐你在干什么？"陈先生举着手机冲进来，屏幕上是实时监控画面，"这铁盒消过毒吗？"王素芬佝偻着背蹲下去捡，左膝发出咯吱响动。十年
前带双胞胎那户人家住在28楼，她就是这样跪在地板上擦了两个月的木地板。
第五天夜里，婴儿突然喷射状吐奶。王素芬熟练地侧过孩子身体，手指刚碰到电话机，陈太太已经穿着貂绒拖鞋冲进来。"你喂了多少？是不是
又偷偷加量了？"年轻母亲的声音像手术刀般锋利。监测仪警报声里，王素芬摸到孩子后颈的冷汗，突然想起女儿初三那年急性肺炎，自己却困
在客户家照顾早产儿的那晚。
医院走廊的荧光灯下，王素芬攥着二十年来记满育儿笔记的硬壳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不同婴儿的满月照，最新那页还粘着奶渍。"生理性吐奶。
"医生的话让陈太太长舒口气，转头却对着她冷笑："王姐，专业月嫂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吧？"
第七天结账时，王素芬的行李箱被要求打开检查。陈太太用指甲挑起那件领口磨白的棉质睡衣，"这种布料会滋生螨虫的"，说着扔过来一个鼓囊
的信封。散落的钞票间飘出张泛黄照片，那是女儿大学毕业典礼的合影，照片边缘还留着搬家时被箱子压皱的折痕。
地铁摇晃着穿过城市地底时，王素芬摸到口袋里的陶瓷铃铛。手机屏幕突然亮起，是女儿发来的语音消息："妈，童童学会叫外婆了，您什么时候
......"后半句被报站声吞没，她慌忙去按音量键，布满裂痕的钢化膜割痛了拇指。
霓虹灯在车窗上流淌成河，她看见玻璃映出的自己：花白碎发从护士帽边缘钻出来，眼袋像两枚熟透的杏子。这让她想起十五年前带过的那个早产
儿，保温箱里的小脸还没她巴掌大，却紧紧攥住她小指的模样。
回到家已是深夜。王素芬习惯性摸向墙上的开关，却按了个空——上个月房东收回房子时，她亲手拆掉了女儿挑的碎花墙纸。储物间里二十八个
整理箱沉默矗立，每个盖子内侧都贴着婴儿名字：乐乐、糖糖、豆豆......她用指腹摩挲着"童童"那箱上的胶痕，那是她亲手带大的第五十三个孩子，
却始终没机会抱抱自己的外孙。
晨光熹微时，王素芬在旧物市场支起摊位。装着各色婴儿用品的纸箱上，那本硬壳笔记静静躺着。穿校服的女孩蹲下来翻看，指着某页惊呼：
"阿姨，这页写满俄文呢！"她眯起昏花的眼，看见三十年前夜校笔记从育儿记录间探出头来。那时她刚下岗，丈夫的矿难赔偿金还没拿到，女儿
在怀里烧得滚烫。
"王素芬！"熟悉的沙哑嗓音惊得她碰倒奶瓶架。当年带过的双胞胎母亲正推着轮椅过来，银发在风里乱成蛛网。"我家老幺要生了，您可得......"
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。王素芬望着对方凹陷的眼窝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雷雨夜，她们一起守着高烧婴儿直到天明的场景。
夕阳把整理箱的影子拉得很长时，最后一位顾客买走了温奶器。王素芬蹲下身捆扎空纸箱，腰椎突然传来熟悉的刺痛。这次她没有掐虎口，而是
任由疼痛电流般窜过后背。暮色中，那本笔记静静躺在垃圾桶边沿，风掀起写满外文的那页，露出背面女儿稚嫩的笔迹："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
魔法师。"
远处幼儿园放学铃声响起，她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陶瓷铃铛。这次触碰不再带着雇主审视的目光，只有四月暖风穿过指缝，像极了女儿出生时，
产房窗外那棵梧桐树的第一片新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