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阿姨的拇指按在宝宝后颈大椎穴上，触感像团煨暖的蜜蜡，却烫得她指尖发麻。婴儿床上方的监控镜头在夜灯暖光里泛着幽蓝，像只永远
醒着的眼睛，将她颤抖的指尖、滚落的汗珠都拆成数据流，输送到隔壁房间那对年轻父母的手机里。她数着床头柜上的电子钟，凌晨两点十七
分，这是今晚第三次擦浴，水温计显示37.9℃，比半小时前降了0.3度。
“用退热贴，别用酒精擦！”男人的声音从监控里炸出来时，周阿姨正在折叠浸过温水的纱布。她手腕一抖，纱布掉进铜盆，溅起的水花湿了
袖口，惊得宝宝发出小猫般的呜咽。她望着育儿APP里弹出的“高热惊厥急救指南”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那上面推荐的退热贴她早备在
冰箱里，只是这孩子对无纺布过敏，后颈那道淡红的印子还没消。
“去医院吧，求你了。”女主人的声音带着哭腔，伴随着塑料药箱翻倒的哗啦声。周阿姨摸到宝宝后背的汗湿了棉质内衣，知道物理降温正在
起效，却听见木地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她看着年轻妈妈冲进房间时撞歪的拖鞋，忽然想起二十八年前，自己在县医院走廊里也是这样跌跌
撞撞，怀里的女儿烧得浑身抽搐，裤脚还沾着连夜赶来时踩的泥点。
急诊室的长椅上，周阿姨靠墙坐着，怀里的宝宝已经睡着了，小脑袋搁在她肩头，像只温软的小兽。年轻父亲在走廊尽头打电话，声音压得很
低：“妈，您别骂了，我们也是担心......”周阿姨望着挂号窗口前抱着孩子抽泣的女人，想起自己女儿生产时，她守在产房外，把保温杯里的小
米粥焐了又焐，直到护士说“产妇需要家属陪同”，才发现自己在金属椅上坐得双腿发麻。
“32床家属！”医生叫号的声音惊醒了回忆。周阿姨看见年轻妈妈攥着诊断单的手在发抖，诊断书上“急性上呼吸道感染”的字迹洇着水渍，
分不清是泪还是汗。“处理得当。”医生摘下听诊器时，周阿姨注意到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，“体温峰值没超过38.5，物理降温很关键。
”她看见年轻父母对视时眼里的惊诧，像两尾突然静止的鱼，在暮色里轻轻摆尾。
后半夜回家的车上，宝宝在安全座椅里睡得安稳。周阿姨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布口袋，里面装着晒干的金银花和野菊花：“明天煮水给宝宝擦
身子，去胎毒的。”年轻妈妈接过时，触到她掌心的茧子，那是多年来抱孩子、洗尿布磨出的硬痂，像块温热的鹅卵石。“阿姨，您......”女人
的声音卡在喉咙里，车窗外的路灯掠过周阿姨鬓角的白发，在她眼角的皱纹里织出细密的星芒。
凌晨四点，周阿姨在育儿室打盹。监控镜头被女主人用纱布蒙住了一角，透出的光线像块淡蓝色的月光，落在婴儿床栏上。她盯着宝宝起伏的
胸口，忽然想起第一个上单户的夜晚，雇主家的监控正对着她的折叠床，她连翻身都不敢，生怕惊醒熟睡的产妇。后来那家奶奶教她用橘子皮
熏屋子驱蚊子，说“月嫂睡好了，孩子才带得好”，临下户时硬塞给她两双自己纳的棉袜，袜底绣着“平安”字样。
“阿姨，喝杯热牛奶吧。”女主人的声音像片羽毛，轻轻落在寂静里。床头的玻璃杯腾起白雾，周阿姨看见女人眼下的乌青，想起自己女儿坐
月子时也是这样，抱着孩子坐在飘窗边掉眼泪，说“妈，我是不是不合格”。她伸手握住对方微凉的指尖，像握住二十年前那个在产房外发抖
的自己：“第一次当妈都这样，我女儿生小葡萄时，把育儿书翻烂了三本。”
天亮时，周阿姨发现监控角度变了。镜头避开了她铺在地板上的行军床，转而对准窗台的绿萝和婴儿床上方的星空投影灯。年轻父亲蹲在地上
调整支架，后颈露出新剃的发茬，像片初春的草地：“阿姨，您看这样行吗？”阳光穿过纱帘，在他后背投下菱形的光斑，周阿姨忽然想起自
己儿子装书架时的模样，也是这样弓着背，T恤领口洇着汗迹。
午后做抚触时，女主人捧来个红绸包着的锦盒。银锁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，周阿姨的手指抚过“长命百岁”的刻痕，忽然想起老家祠堂里的
百岁锁，每年庙会都有新生儿去“借福”。“葡萄小时候也有个银镯子，”她轻声说，把锁绳绕过宝宝藕节似的手腕，“她总啃得咯咯响，有
回差点吞下去，可把我吓坏了。”女主人忽然笑起来，眼睛弯成月牙，那是周阿姨第一次见她露出真正的笑意。
暮色漫进窗户时，周阿姨坐在飘窗边给女儿发语音。屏幕里跳出小葡萄的照片，扎着羊角辫，举着满分试卷在油菜花田里笑。“妈，您别总给
人带孩子，该享享清福了。”女儿的声音带着撒娇，周阿姨摸着工牌上磨旧的边缘，看见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笑纹，忽然想起上户前儿媳说的话：
“妈，您去了别忘了教人家年轻人科学育儿，别总信那些APP。”
“阿姨，吃点水果吧。”女主人端着果盘进来，切好的火龙果上插着小叉子，旁边放着颗剥好的核桃。周阿姨注意到她指甲剪得很短，指腹有
淡淡的粉笔灰——这是个中学老师，昨天她听见对方在书房备课，声音轻得像哄孩子：“同学们，今天我们讲《繁星·春水》......”
深夜起夜时，周阿姨看见客厅沙发上睡着的年轻父亲。他手里还攥着手机，屏幕停在“婴儿高热护理”页面，屏幕光映着他眉心的川字纹。她
轻轻抽走手机，看见搜索记录里密密麻麻的提问：“月嫂不让送医院怎么办？”“物理降温真的有用吗？”时间显示在凌晨三点十七分，正是
她给宝宝换第三块湿毛巾的时刻。
她拿过沙发上的薄毯给他盖上，听见男人在梦里含糊地喊：“妈，别累着......”周阿姨的鼻尖忽然发酸，想起自己儿子婚礼那天，也是这样在沙
发上睡着，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喜糖。她替他掖好毯子角，月光从纱帘缝里漏进来，在监控镜头上织出片银河，那些曾让她不安的红光，此刻
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的灯笼，暖融融地照着夜路。
晨光里，周阿姨对着镜子别好工牌。七年了，塑料夹扣已经泛黄，照片里的她还留着齐耳短发，不像现在总把头发梳成低低的髻。婴儿床里传
来咿呀声，她转身时，看见女主人端着碗小米粥，粥面上漂着几颗枸杞，像撒在晨雾里的星星。
“阿姨，尝尝我熬的粥。”女人的耳朵尖有点红，“您昨天说葡萄小时候爱喝，我就试着做了......”周阿姨接过碗，勺柄上缠着蓝白相间的布条，
是她上次缝补宝宝口水巾剩下的边角料。监控镜头在角落轻轻转动，记录下这个清晨：月嫂的银发在晨光里闪着柔光，雇主的手指绞着围裙带子，
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，在岁月的屋檐下，共享一碗温热的人间烟火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，周阿姨忽然想起培训班老师的话：“月嫂不是保姆，是带着经验来的家人。”她望着怀里抓着自己手指的宝宝，小肉手背
上有块淡青的胎记，像颗落在雪地里的小草莓。监控还在，但她知道，有些东西永远在镜头之外生长——比如她教女主人唱的摇篮曲，比如男主
人偷偷放在她保温杯里的润喉糖，比如此刻穿透纱帘的阳光，正将监控的红光染成温柔的琥珀色，那是信任的颜色，是人心初暖时，从冻土下悄悄
钻出的，春天的颜色。
周阿姨轻轻晃动摇篮，哼起老家的童谣。婴儿床上方的星空投影灯忽然亮起，无数光点在天花板上流转，像撒了满屋子的星星。监控镜头眨着眼睛，
把这一切收进记忆的芯片，却永远无法捕捉到：当月嫂的掌心贴上宝宝后背时，当雇主的指尖触到月嫂白发时，当两代母亲的目光在晨光中相遇时，
那些在彼此血脉里静静流淌的，关于爱与守护的，永恒的温度。
